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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金银]The Kingsyard Book。《Eternal Sleeping Beauty

楔子。

死亡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向下坠落的时候,伊佐那社——阿道夫·K·威茨曼这样想着。

他以为至少会再冷上一点儿。赤之王的阳炎从他心口顺着血管向四面八方流淌,如同一棵火红的植物枝叶招展,烈焰在手掌一般的树叶上跳跃。死气沉沉的血肉被剖开,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坍缩成焦黑的一团,呼啦一下倒灌进空荡荡的心脏,一时让他产生了心被填满的温暖错觉。

周防尊和宗像礼司的脸在他眼里也像是烧着了一般融化成两滩颜色鲜明的光斑,然后白银王剑的光辉猛地倾倒下来,仿佛天空是支温度计而有人刚刚摔破了它鼓鼓囊囊的水银球。他最后所能目见的一切都被银光抹得煞白,压成稀薄而断断续续的素色剪影。空中飘下脏兮兮的雪,像是那个年代见着元首的青年团成员般齐刷刷反射着纯净而刺眼的光辉。那光吞没了学院岛恢弘的轮廓,他没再看见赤王和青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他干脆闭上眼。

鼓膜深处响起一声遥远而尖锐的惨叫,他屏住呼吸等待无色之王的气息最终消失,然后静悄悄地松了口气。

能再见一次就好了呢。他想。开关倏然按下,所有的光都不见了,他坠入无边黑暗。

 

 

1.兔子的吻。

“你醒了,威茨曼。”

一个黑檀木般的声音这样说道。阿道夫·K·威茨曼陡然睁开眼睛,眼前景物层叠的影子像是终端机上终于下载完成的图片那样朝中间聚拢,不一会儿他就能看清粉刷成惨白色的天花板上细密的裂缝像失去蜘蛛的蛛网那样安静而绝望地趴在那里。

他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他有些不确定——身下的床铺软而干净得不可思议。他的终端机好端端地躺在床头柜上,屏幕持之以恒地发出在开机过程中死机了一般白荧荧的光芒。没有雪和火焰,房间安静而温暖,只开了一盏壁灯——刚刚好够他环视一圈。衣橱的门掩得严严实实,家具的线条平直简朴。他听见门后传来隐隐的沉闷水声,仿佛那后面有一条不为人知的瀑布。

这和想象的不一样。自我放逐的半个世纪足够他用穷举法一一列出和死亡有关的种种可能性。对于一个死不掉的家伙而言,即使想象一下死是怎么回事也是好的。那是少数他能体会到的残酷乐趣。他在六十年中像个擅长思辨的德国人那样为“人死后将去哪里”这个永恒的哲学命题准备了几百个答案,里面无论哪个都和现在的情况搭不上边。

他睁大眼盯着天花板——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块被砸出裂缝的终端机屏幕,这令他更容易想象那位面目深沉而朗然的老人出现在上面。说话的尝试让他感到喉咙干涩。

“这里是我的房间,”尽管如此他还是轻声说道,“我在学园岛学生宿舍的房间。”

“曾是你…伊佐那社的房间,至少说,是那间房间在这里的投影。”那个黑檀木似的沉郁声音回答,语气一本正经得令他几乎要当场笑出声来,“看来你没出什么岔子,这真是万幸,以前我们没遇上过这种事。”

“中尉还是那么爱操心啊。”他不禁弯了弯嘴角,靠上臂支撑自己坐起来,一时间的头晕目眩也没能抹去上扬的笑意,银发流泻而下,窸窸窣窣地落在肩上,仿佛裁成丝状的淡色月光,“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现在他可以看见了,一只金灿灿的兔子端坐在床尾,纹丝不动。它的姿势对一只兔子而言是如此正式,要不是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的神采随着威茨曼起身的动作晃了晃,他几乎要相信那是尊和招财猫差不多的镀金塑像。然而兔子却有着与小小身躯不相匹配的影子,壁灯的光从它身侧柔和地洒下来,它的影子被拉得高大而颀长。那是个成年男人的影子,从房间的这头延伸到那头。

威茨曼偏头朝他一笑。

“…好久不见了,中尉。”

 

对于他清醒过来并且似乎没什么大碍这件事,兔子仿佛很是松了一口气。它腾地一下跳上床,身躯开始拉伸,仿佛树木生长的快镜头那样伸出四肢,头发在脑后自觉束成马尾,影子像壁炉中的火光那样摇移了一会儿,恢复原状。

青年时代的日本军人两步跨过半个房间,从饮水器上给他接了一杯水,然后像是自时光中款款而来似地,一言不发地把水递给他,伸向他的手光洁有力,虎口布了一层薄薄的茧,佩刀在腰边小幅安静地摇晃。

威茨曼接过水抿了一口,刹那间仿佛灵魂终于在地面着陆一般,所有的知觉都回来了。他灌下一大口水,奇迹般没有呛到——国常路大觉习惯性地坐到他身边拍着他的后背。舌尖的暖热沿着喉管不温不火地蔓延。

他放下马克杯,在杯沿的液滴滑到杯底之前揽过国常路大觉。他们分享了一个二十岁年纪上的拥抱,接着他吻上去,感到他们的故事尽数写在军人唇上的纹路中间。国常路大觉顿了一秒后撬开了他的牙齿,一条条槽缝舔舐过去。舌头像两条远古的巨龙那样纠缠在一块儿,彼此把对方的气味刻到骨血里去。半个世纪的岁月在唇齿间被碾碎,发出湿漉漉的空气摩擦声。六十年里他只在偶然恍惚的白日梦中与国常路大觉像在德累斯顿地下时那样亲吻,那时的梦境总是被毫无预兆地打断,有时是被一阵呼啸的空袭警笛,有时是被许多张鲜血淋漓的脸。

真是太好了。这个吻结束的时候威茨曼想。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2.棺木和下雪天

国常路大觉首先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嘴边透明晶莹的粘液。这个动作让威茨曼再次扬了扬嘴角。年轻的国常路中尉没理他,兀自绕过床穿过分隔房间的复合板墙,站在冰箱前,稍稍拧起眉毛开始沉思。

“这里是世界的夹缝。”东瀛军人想了想,开口道,“我的意思是,这里——这间房间。它在两个世界交界的地方,石板正面和背面的世界。”

这次威茨曼一言不发地听他说下去。当国常路大觉认真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总是这样。作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他知道自己离那块大石头的真相有多远,于是他在壁灯柔和的暖橙色光线里注视着国常路大觉的背影,男人站得笔挺,从他那里看去,昏黄如同来自遥远时光的剪影。

“石板的能力是构建羁绊,所有在石板正面的世界里发生的羁绊最终都会回到石板背面。”国常路大觉拉开冷冻室的门,瞬间一股白雾喷涌而出,他的表情在那中间变得模糊不清,“换言之,这间房间外面是和石板有关的逝者们所在的世界。”

“所以,我已经死了。”威茨曼冷静地说,从床头扯下一张纸巾抹了抹唇边的水渍,“对么?”他又补充道。

“不。”

国常路头也不回地把一盒冷冻真空牛肉放在一旁的瓷砖台上。

威茨曼偏头做了个困惑的表情。国常路大觉背对着他,却像是在德累斯顿的地下实验设施里千百次看着他对那些他不理解的东洋秘术和日本习俗露出这副神情般,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了下去。

“逝者会进入石板背后的世界,但是过去从没有人来过这里。不变的属性也许对你起了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作用。”男人屈起一条腿,又从冷藏室里翻出两灌啤酒,佩刀在身后的地板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痕迹,像夏天天空中长长的机云那样微渺,“你的终端机是个单向的入口,你通过它到了这间房间——当然,它不能把你送回去,我们得想别的办法。”

“回去的办法?”这回他站起来,在伊佐那社的身体里呆久了,一头银长发让他感到稍许有些重,于是他把头发撩到后面,打算待会儿向国常路借一条橡皮筋。他不确定自己还能回到哪去。

“也许,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得离开这儿。”年轻军人拧起了眉尖,在呲拉一下撕开牛肉保鲜膜的声音里沉沉地说,“它们就要来了。”

威茨曼在他身后站定,打开油烟机旁的排气窗。外面是一番凛冬景象,下着他被周防尊贯穿心脏时细腻绵绵的雪,不甚厚实的晶体包着城市浓重的烟尘而显得灰白,无精打采地披在学园岛起伏的建筑上。没有了白银王剑的光辉,它们立刻像曾经激进而已被打散的组织那样,反射的光黯淡而涣散。然而风依旧劲健,仿佛里面有一百支乐团在同时演奏《女武神》的不同选段一般宏大而聒噪,经过之时窗外的常绿树立刻发出一阵骤响,他感到风声似乎吹散了什么声音,于是赶紧缩回头。

“它们?”他问。

“那群狐狸,无色之王和他林林总总的人格们。”说这话时国常路已经热好了油,解冻完毕的牛排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周边顿时滚起百八十个油泡,然后像涟漪一样溃散开去,蒸腾起人类原真的欲望,“它们和你一起穿过石板,只不过它们到了背面的世界…它们在找你,不甘心就此失败。它们迟早会找到这里。”

威茨曼只是苦笑了一声,牛排的蒸汽钻进鼻腔,然而他并不觉得饿。

“在这里也要吃饭么?”末了他这样说。

“吃点儿。”国常路大觉不容置疑地回答,一如当年他劝他吃下成为白银之王后的第一口食物时的口吻。威茨曼怀念地笑了笑。

“那么我要牛排和啤酒,酸菜也不错。”他偏过头,银发像打翻的水银那样洒在灶台和微波炉上,“不要咸鲔鱼和海带,也不要土豆,就算是腓特烈皇帝的旨意也不行。”

国常路大觉第一次真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笑出声来。

 

“看来是不会有伞了。”

威茨曼扶着杂物柜的门站起来,长发像是汇成一池的水银被上帝提了起来似的一泄而下,把他整个背影都吞噬进去。他用了好一会儿把杂物柜翻了个底朝天,现在站起来时有些眩晕。他一直弄不明白这些微小的细节为什么还留存在一副不死的躯体上。国常路大觉安静地把最后一块牛排放进口中,刀叉碰出细小而清泠的声音。

“说了多少次,你吃饭太快了,威茨曼。”国常路放下餐具,抽出纸巾认真抹了抹嘴,“这对你没好处。”

“中尉还是没变呢。”他在玄关昏暗的灯光里微笑,“要辛苦中尉和我一起冒雪出发了。”

这一次…也必须要走呐。他心想。舌根泛起清苦的滋味,像是刚刚喝下一大杯抹茶那样平稳而空洞。他下意识朝门上的排气窗撇去,外面风雪大作,每一阵风似乎都比刚刚过去的那一阵猛烈。乐音越来越恢弘,女武神高举长矛,骑着不断洒下灰白飞雪的翼马收割勇士的头颅。墨绿色的树木就像是凡人在神明面前那样瑟瑟发抖。半边天空都不祥地阴沉下来,夹着冰棱的空气扑上脸颊,于是他关上窗。国常路大觉刚才告诉他,自从无色之王坠进石板背面的世界后,那里的天气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寒冷和雪伤害不了王。”国常路大觉饮尽了最后一口茶,站起来朝他那边过去,“尽管在这里你我都不能算是完全的王。活人终究不能真正到达亡者所在的地方。而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是,威茨曼,你还没有死。”

最后的话让他会心一笑,他从玄关转回身,他们再次拥抱,周身散落的银发在柔黄的光线里泛着暖光,如包裹幼虫的丝茧将他们缠在一块儿。

“我们得找到门。”温热的气息吹进耳廓,他终于感到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国常路大觉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他们要去买一张唾手可得的电车票,“那样也许你就可以回到石板正面。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最好先去赤王领,只有王才能抵抗王。学园岛是森林主人的地盘,在这里我可以保护你,但出了学园岛后即使是我也没有办法。”

威茨曼露出一个充满学术好奇心的表情,国常路看不见,然而青年军人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吁了口气。指尖轻轻搭上起伏的胸膛,勋章坚硬而冰凉。他把男人的耳垂含进口中,舌尖在上面画着圈,臂弯间的身体陡然挺直,他的笑容朝两边扩展。

“待会儿带上我的佩刀。”健硕的手臂紧了紧,他在他耳边低声嘱咐道,声音像上了年头的檀木般漾着一圈又一圈褐色的年轮,“也许有点用处。就算阴阳是与灵沟通的艺术,我能从石板正面影响到这里…但在石板背面的世界里,我也只是一只兔子。”

威茨曼扑哧一笑。

“真是的,”他凑上去蜻蜓点水似地吻了那对淡色的唇,“半个世纪里中尉知道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啊,连对石板的知识都赶超了我这么多。”

“这回以后你也负起王的责任来多上点心如何?”男人勾起嘴角,接着灯光开始摇晃,仿佛冬天的一阵劲风穿堂吹过壁炉熊熊的客厅,火光像狂欢节的鬼魅那样跃动不止,墙上的影子开始舞蹈。银发科学家的怀抱变得空落,男人宽阔的胸膛开始坍缩,乌色的头发与革绿的军装像炼金术最后一步逐渐变成金子的物质那样从里面发出暖烈的光。

威茨曼直到一切变故都最终归于平静时才蹲下身去,黄金兔子蹲在他脚边,黑眼睛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依旧是一本正经的姿势。它的影子和国常路大觉本人一样高大颀长。

他拾起落在地上的佩刀,那刀像是吸收了国常路的体温般暖得发烫,他把它扣在皮带上。兔子身手敏捷地跳上他的肩膀。

“能再见到中尉真是太好了。”他说。兔子的耳朵动了动。

他把头发尽数撩到身后,推开房门走出去。屋内的灯瞬间熄灭,终端机像是终于没电了一般,惨白的屏幕猛地一闪,随即一片漆黑。

 

 

3.彩虹宇宙

威茨曼拂了拂刘海,一把灰蒙蒙的雪花立刻从指缝里雪崩一样倾倒下来。漫天飞雪弄得他视线不清,他勉强通过大敞着的身份验证闸门,感到自己就快要变成一具会走动的雪人,整个人像是冰生雪铸般生脆,一碰就从中间裂开蛛网状的裂缝。睫毛上结了白花花的霜,仿佛远处成片素色的早樱连成茫茫的云雾。他掸掉头上和衣服上尚未化透的雪,也帮着掸掉兔子背上的那些。融化的雪水渗进衣襟,神经深处扯起深入骨髓的寒冷。

这算不上他遇到过最糟的情况,雪也伤不了他,可是这一点儿也不好过。

“真冷啊。”他不禁说,话语出口即成了一团白色雾霭,在眼前恋恋不舍地消散,“想不到石板背面的世界还有电车可乘。”

“背面的世界是正面的倒影。”兔子状的国常路大觉在他肩上一边四下环顾一边说,“就快到了。”

威茨曼呼了口气,视线里又起了一片白。照不到半丝光线的南半边天空阴黑得像是要滴出水来,似乎顷刻就能掀起一场毁天灭地的大风暴。黄金之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们头顶的北半边天空里,黯淡的光线落在他们肩头,像一轮虚弱的月亮,仿佛镶在中间的宝石太过沉重似的。不过这至少让他们的视野明亮了一点。

“到了晚上我的剑会落下去,你的白银王剑会升起来,就像日月交替那样。”从兔子的语气来看它也被冻得够呛,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生冷的冰凌,这不知为什么又让他忍俊不禁起来,“因为在石板背面并非真正的王,剑也不够明亮。”

“中尉居然会变成兔子,还真令人意想不到呐。”沿着柏油大路向学园岛通往外界的电车站走去时他挠了挠黄金兔子的后颈,兔子难耐地扭了扭,以超凡的定力没有从他肩上掉下去,“不过无论什么形态,能重聚真是太好了。”

兔子呼了一口气,结成一块小小的白霜。

“在石板背面的世界,王会维持在即位时的样子。”它解释道,“至于你…管他呢,都是石板在搞鬼。”

它的口吻听上去就像是一位优秀军人忍无可忍的小声抱怨。威茨曼勾起嘴角,雪花在唇边融化。

“学园里真是安静啊。”他说,下意识搭上腰间国常路的佩刀,它像在房间里时一样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暖意。那是天寒地冻间他唯一触手可及的温暖——就和国常路本人一样。

“你保护了他们免遭劫难。”兔子冷静地回答,“因而学园岛才没有被死于王之手的怨灵充斥。”

然后他们什么都没有说。车站的标牌像冬天的田野里最后一个没有倒下的稻草人那样茕茕孑立,上面覆满风霜,字迹模糊不清。那里已经有一个人。

“菊理…雪染同学?”威茨曼稍稍睁大了眼睛,他记得自己救下了她才对。

“哦,不是现在,”兔子焦急地说,“不。”

穿校服的少女偏头咧嘴一笑,接着就仿佛装了几百条蛇而不堪重负的麻袋那样裂开,豁出一条大口子,有着狐狸脑袋的白色光带像那几百条蛇一般蹿出来,将一切席卷进去,天空如同世界末日提前到来一般骤然暗下来。

尖啸声刺破了鼓膜,在脑海深处炸响。他摸索着肩上的兔子,可是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

 

好冷。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时想。这么冷。

这样的酷寒即使是他也没有经历过几次。上一回还是在屈斯特林的时候,大战过后他和六七具尸体一起顺流而下,漂过大雨造成的临时小溪。水里有股腐烂尸体的臭味,混着黏糊糊的血和破碎的金属零件,偶然有一枚铁十字勋章沉在沙底露出半截。在这个任何活人都不忍目睹的世界里,只有他活着。

「看,你又想逃,你只会逃。」领头的狐狸狂笑着在他身边打了个转,顺口从他手臂上扯下一块肉。

不,不是这样的。

他被一连串子弹扫成好几块,又奇迹般地长回到一起。洞穿的心脏一片死寂,他浑身没有丝毫力气,污水在没有呼吸的鼻腔里汨汨流淌。他想尖叫,大串气泡冒出来,向上浮,然后破裂消失。

「无能的第一王权者,不能正视自己为王的家伙。」另一只狐狸从后颈的头发间钻进去,咔嗒一声咬断脊髓。

不,不对。我会肩负起来。

他们搁浅在一个堆满工业废料的泥滩上,死人泡得肿胀的手牢牢钳着他的腰,他奋力去推,那个倒霉的年轻人却像是执意要拖他一起下地狱似地不肯放手。

「逃避逃避逃避逃避逃避逃避…哦不要,停下来…逃避逃避逃避逃避……」

「无能无能无能无能无能…我们把他带到我们的领地去再做打算…无能无能无能无能无能……」

「正视正视正视正视正视正视正视正视…你们这些没用的蠢东西,杀了他,我们就能得到王的力量…正视正视正视正视正视……」无色之王的人格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落在他耳里像是有几百只指甲同时刮擦一块黑板。狐狸将他分而食之,很快只剩一堆白骨。

不是这样的。

他仰面躺在泥泞的浅滩上,与尸体和废铁为伍。临近黎明的时候国常路大觉匆匆朝他跑来,他正用重力遮断的能力把插在胸口的半截步枪枪管弄出来,新鲜的血像巴巴罗萨的玫瑰那样到处盛开飞溅,惨烈的场面在那个年代里竟然看起来司空见惯。

我将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是我爱的人们,我爱的世界。

我…想要大家都幸福啊。

流光溢彩的宇宙向四周扩散,狐狸们发出比来时更刺耳的尖啸,四下逃窜消失。他坐起来,心口温暖如春。

 

 

4.歌

过了好一会儿威茨曼才用国常路的佩刀撑着自己站起来,六十年的自我放逐已经让他不像在德军中时那样习惯应付各种突发状况。他苦笑着想自己说不定也老了。

比起学园岛前空旷的广场,四周的街道密集得不可思议。他相信那群狐狸把他丢在了这儿。他对这些毫无特色的东京现代建筑没有丝毫印象,于是他暗自叹了口气,挪到人行道上。天气依旧阴森,下着绵绵的雪,然而这里比学园岛暖和一些,地砖铺得平直,延伸到仿佛无限的远方。街头巷尾的路人百无聊赖地从这个街口出现又消失在那个街口。红红绿绿的广告牌将晦暗的天色搅成一块脏兮兮的调色板。黄金王剑依旧疲软地照耀着他。

他顺着脚踝的隐痛摸索过去,突起的骨节旁大块淤青看起来和天空本身一样阴沉。他死死盯着两道擦伤的伤口看了一会儿,它们半点愈合的迹象也没有。他试着放出阳炎,苍白的手掌像这个世界本身那般黯淡。

他撇了撇嘴,接受了无法使用王之力的现实,提起国常路的佩刀打算四处看看。

然后他猛然感到了不对劲。彩色宇宙的记忆冲撞着他刚刚平复下来的太阳穴,佩刀凉得像枯骨。

兔子不见了。

“中尉?中尉?”他四下喊了两声,几个路人停下来看了看他,无动于衷地继续上路。世界里所有的声音兀自幽鸣,没有人回答。

他拦住一个路过的女人。

“请问你看见中尉…一只金色的兔子么?”

女人默默地转向他,她的脸烧得血肉模糊,五官混在焦黑的残骸里难以分辨。

他骇然缩回手,女人一言不发地转回去,在下一个拐角消失。她不算是威茨曼见过最惨烈的死状,但他不知道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弄成这样后还能动。

这是石板背面的世界,逝者的世界。他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拦住下一个路人。

一具勉强缝在一起的尸体停在他面前,对他的问题不解地偏过头,没有眼球的脑袋立刻摇晃着滚落在地,脖子的断面上扑簌簌掉下焦灰。

他忍不住踉跄了一步,抓着佩刀往后退去。光滑突起的球柄撞在腰间,他吃痛地抽了一口气,咬牙拧开门把。尸体似乎很是困惑地扶起自己的头戴好。

幽暗而柔和的灯光吞没了他,低沉优美的音乐流转起来,门上的小吊牌轻巧地晃了晃。

见他进来,原先坐在吧台边唱歌的年轻人愣了一秒,亚麻色短发下清秀的面容绽开一个明净的微笑。

少年放下吉他,转头朝酒吧里面喊道。

“King,有人来了。”

 

“请问你们见到过黄金之王吗?”十束多多良给他拿来原本用来冰镇酒的冰袋时他问。

“没有。”周防尊蜷在沙发里嘀咕道,那语调用懒洋洋来形容都显得太过积极。刚刚身死退位的赤之王叉着双腿,像一只真正的龙虾那样朝前倾,用手肘支着上半身开始喝一罐包装艳丽的草莓牛奶,两条须发在空气里漫无目的地摇晃。除了胸前一块暗色的血迹,他和生前别无二致,而他自己对此似乎也毫不介意。

“顺便说一句,他现在是一只金色兔子。”威茨曼又补充道,冰袋让他腿上的淤青好受了一些。

“没有呢。”十束多多良绕到吧台后面,开始在一堆玻璃瓶当中翻找,威茨曼能感到他口吻中某种清朗的笑意,“不过您不用担心,白银之王阁下,在赤王领没有人能伤害您,狐狸不敢在King的领地上做什么。”

“赤王领?”他想起什么。十束多多良把一杯调好的Double Turkey推给他,酒液清澈得吓人,他看到自己的脸在杯壁上不断晃动,扭曲成各种形状。

“这会让您暖和点。”HOMRA的年轻人说着坐在与他隔了一个座位的吧台边,重又拿起了吉他,“石板背面的世界被分割成七个王领,每一任王死去后都会成为领地的主人,先代的王会完成与石板的羁绊而离开,只留下他们的名字。”

他抿了一口,辛辣的酒精从舌根开始一路往下燃烧,他感到被冻成一团的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于是他环顾四周。周防尊依然像只慵懒的狮子那样不管不顾地吮着吸管,眼下睫毛的阴影锐利得像是藏在鞘里的刀。他盯着茶几出神,好像那上面刻着他的一生。

十束单手撑着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赤之王身上,甘醇如酒,清暖如歌。

青年身后的酒柜里成排标签华丽的名酒排列得整整齐齐,他一个个辨认过去,他看到了一些国常路大觉在信和邮件里对他提起过的名字,在最末一排他看到了迦具都玄示的名字。

“King是现任赤王领的主人,HOMRA是他的城堡,”亚麻短发的年轻人发现了他的眼神,于是轻声说道,城堡一词在他口中被咬得理所当然,就仿佛是家一般,“历代赤王的名字都写在酒的标签上。”

“比起学园岛,赤王领的人真多。”他不甚愉快地想起了街道上的尸体,灌下第二口酒,血管热了起来。

“他们是迦具都陨坑的牺牲者。”十束静静地说。

他抬起头。

“整整七十万人啊…都被束缚在赤王领,石板正面的羁绊最终都会投射到背面。”十束栗色的目光再度穿过他肩头,周防尊手里的草莓牛奶纸盒已经明显地凹下去,“不过您也不用担心他们,前代赤王已经离开,他们也快要自由了……King的剑没有掉真是太好了。”

周防尊一言不发地吸完最后一口草莓牛奶,顺手把盒子丢进垃圾桶,继续盯着茶几出神。酒吧的灯光暖暖地铺在他山棱般的侧脸上。

“没事没事,总会有办法的。”十束偏过头柔和一笑,重新端起吉他,身后打出一个橙黄色的光晕,“要听完这首再走么,白银之王阁下?”

“不必了,多谢你。”他喝完最后一口,感到寒冷顺着四肢流走,替以温热的血液,便站起来重新把刀扣在腰带上,作势往外走。

“那么愿您一路顺风。”十束多多良向他致以一个矢车菊般温暖明净的笑容,“对了,现在已经是夜晚了,您如果要再走几条街到青王领去,请路上小心,那里不像赤王领一般安全——他们没有王。”

“谢谢。”于是他也露出一个合适的微笑,然而却像是隔着一世的别离一般恬淡疏离。他握了握国常路的佩刀柄,那让他对坠下以来的一切稍许有了些实感。周防尊抬眼朝他这边望了望,然后再次垂下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啊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你们知道门么?”

“通往石板正面的门?”十束停下正要拨弄琴弦的手,“没有逝者能通过那扇门…不过是您的话或许不太一样。”

“可以告诉我去哪里找那扇门么?”他把手搭在门柄上说。

“那您恐怕得去找森林主人和天照。”十束偏过头认真地想了想之后说,“钥匙在森林主人那里,而只有天照才能打开门。”

威茨曼点点头,拧下门把手,绽开一个更加柔和的微笑。

“多谢,那么,再见了。”

“再见。”十束盘起一条腿架住吉他,转头朝他致意,“祝您好运。”

他撩起过腰的长发,另一只手带上门,寒凛的风再度拍打起他苍白瘦削的脸颊,冰雹在上面划出浅浅的印痕。形形色色的尸体从他身旁若无旁人地穿过,仿佛他并不存在。

清冷的光落在身侧,他抬起头,他自己的白银王剑在层叠的阴云中露出一角,散发着不比黄金王剑好多少的微光。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习惯,于是搭上佩刀剑柄,那里触手冰凉。

 

直到白银之王走出酒吧门,十束多多良才摆正姿势。他拨了第一个弦音,是低沉而温柔的起调。

“那么这首就只唱给King一个人听好了。”

“嗯。”周防尊哼道。

于是他开始唱。

周防尊什么都没有说,眉角坚硬的线条柔和下来。暗火般的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烟头安静地燃烧,蒸腾的雾霭将男人眼底染得模糊,耳钉殷红如夜幕中的火焰。

声音渐渐抬高,像流水般倾泻下去。

红发男人垂下头,往茶几上喷了一口烟。明净的玻璃表面立刻蒙上了一层雾。

一间一模一样的HOMRA渐渐浮现。神色恍惚的少年腋下夹着滑板推门进来,卷着一条裤腿。酒吧老板对他说了点什么,少年扬了扬嘴角。这不像那个吠舞罗突击队长,不过年轻人终会成长,活着的人终要前进。

酒吧老板叹了口气,推推墨镜。女人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刚好擦完第三个杯子。八田难得没有对HOMRA里出现青组成员反应过度。

乳金色头发的女人没穿制服,长发散肩,却依旧像是剑生心中那样腰板笔挺。她在吧台前的老位置坐下,草薙出云递给她一杯果酒。

HOMRA里静得出奇。

然后他看到了女孩。

安娜在沙发上坐下——和他相同的位置。女孩垂下头,银发落在茶几上,仿佛深夜绽放的银白昙花。

她展开藏在姬袖下面的纤细小手,几颗和她的眼睛一样鲜红的弹珠像绕着恒星旋转的星系一样在桌上打起了转。

一会儿,她像是终于看到了什么似的,樱唇轻启。

“尊。”她说。

“安娜。”周防尊在另一个世界回答。

女孩静静地盯着桌面,似乎想透过一层生死的隔膜看到他一般。周防尊抿了抿嘴,女孩把头垂得更低,那张俏丽的小脸在他眼前放大。

弦音落下。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5.它们什么都知道

石板背面的世界里唯一一家真正的证券交易所敞开着大门——事实上它一直敞开着大门,就仿佛它不是下午三点准时停止竞价的证券交易所,而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似的。它坐落在一座低矮的丘陵顶端,爬上去不算太费劲,却也算得上是个曲径通幽的去处。潭青色的墨竹和山樱树将石头砌的山梯掩得隐隐绰绰,仿佛那是某位世外高人隐居的竹林。

然而进入传统日式建筑里面就会发现,它是家货真价实的证券交易所。它的大厅里摆着几排塑料椅,上面空无一人——谁会想着在一个死人的世界里捞上一把呢。而这使得它看上去更像是另一个时空里的废教堂,大厅灯光幽暗,硕大平板的屏幕耸立在成排的空椅子面前,零星跳出些红绿不定的消息,仿佛被人捐弃已久的神明。

然而今天证券交易所迎来了许久不见的客人。

兔子跃过高高的门槛,落在杉木地板上。它稍稍平复了长途奔波之后急促起伏的胸膛——好在它的皮毛足够厚实,不容易看出来,然后端然威严地笔直踏入大厅,身后拖着落日余烬之时般修长的影子。它稍许有些焦虑,然而它一点也不想被其他的王发现这点。

它在两排塑料椅子中间停下,昂起头望向面前巨大的显示屏。椅脚对他而言就像一座铁皮森林。

噼里啪啦。键盘敲击声四下响起,大厅里没有任何人。

日安,黄金之王阁下/您的大驾光临/真让敝舍蓬荜生辉。显示屏像是滚动播出下一则消息般跳了跳,浮出三行令人欣喜的红字,组成俳句的律式。

“日安,三轮先生。”兔子形态的国常路大觉沉声说,像在石板另一边统御诸王时一样透着不可撼动的威压,“我来这里是想请教你,威茨曼去哪儿了?”

白银之王阁下/并未驾幸/在下的无色王领。看不见的手指像雨点一般敲打着键盘,屏幕上适时地用绿字代替了红字。

国常路大觉维持着一只兔子意义上的威严姿势,在内心皱了皱眉。这个家伙。它想。三轮一言永远不会把你想要知道的原本直接地告诉你。

“我的意思是,作为具有预言能力的先无色之王,”尽管如此,它还是以从废墟上重新建起一个国家的魄力和耐心说了下去,“我希望你能利用你的能力寻找白银之王,并告知我他的所在。”

敲击键盘声仿佛叹息似地停顿了片刻,然后从房间的每个角落响起,如同一场百年一遇的倾盆大雨,又像是全世界的鸽子同时振翼起飞。

国常路大觉静静地盯着屏幕,红字与绿字飞快地交替变幻,像是又一场可怕的金融泡沫。

字符渐渐安静下来,排列成句。他注意到这次三轮一言用了红绿交替的字,不禁有种叹气的欲望。

白银之王/正在行走/只属于他的道路。

正如六十年前/您所见的/一样。

热爱俳句的诗人操盘手这样回答。

这回兔子真的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石板这边的老人几乎吁出一口和兔子一模一样的微弱气息。他仍然硬朗着,看上去似乎还能君临这个从废墟上拔地而起的国家到下一个十年。他双手背在背后,纵横的沟壑像岁月本身一样在掌心安静地蛰伏。和那些无聊媒体想象的不同,国常路大觉对自己的老去——至少是在石板正面的世界——这件事一清二楚。即使双手托起了一个时代的安稳与幸福,即使身为王者,依旧无法命令今晚的花是否开放。

他已经不似以往那样行动敏捷,但他仍旧步履稳健,双手也有足够的力量握住他需要握紧的一切。已经离当年太远了,他们已经作为天空和大地各自都走了太远的旅程,彼此维持着天地相隔时的距离。他这样想着,如同一株苍老而虬劲的植物。

黄金之王静静地垂头注视,始作俑者悄无声息地躺在与他隔了一层玻璃地板的空间里,看起来就像他办公桌上的万年青一样无害。石板上的纹路隔着玻璃而变得不甚清晰,于是他转身望向几步之外,阿道夫·K·威茨曼的遗体手捧鲜花,如同一位在伟大的卫国战争中阵亡的年轻士兵,面容和过去六十年里一样幽深清俊,光洁斐然。银发流泻而下,整洁安宁得不可思议,就好像所有在人类历史的记忆中留下永恒怆痛的东西都没有在他身上发生一般。

“您已经看了那块石板将近三小时了。”身形笔挺的青年在身后遥遥说道。曾经沾满赤王鲜血的修颀手指推了推眼镜,鸦青色的刘海单边翘起,像一只翅膀受伤的鸟。

国常路大觉一时没有回答。Scepter4制服边角线踩得笔直,宗像礼司抿了抿嘴,恪守在青之王理性的范畴内,挺拔得像一只遗世独立的海鸟。

“周防尊不会回来。”他最后还是说,青年的眼镜上陡然闪过一片反光,“没有逝者可以通过门。”

国常路大觉在Scepter4室长说些什么之前就摆手让他退下。宗像礼司识趣地鞠了个躬退出门。

石板在他脚下像死去的世界心脏那样一动不动。

 

 

6.大义无霾如普鲁士蓝

威茨曼找到Scepter4办公大楼的时候,眉毛上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这让它们看起来像苍老了一样灰白。青王领冷得令人发指,风雪不眠不休地卷起白茫茫的雾,偶然夹杂着仿佛枯死了几个世纪的树叶残屑。每一块路牌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上面的字迹也像是从古代遗迹里刨出来的一样模糊不清。他勉强靠着伊佐那社的一星半点记忆分辨方向,青王领的街道上没有路人,连缺手断脚的尸体也没有。

隆隆的风声倒灌进来,像是充斥了他整个头骨一样作响,听起来就如同有一百个柏林爱乐乐团一齐在他脑内仿佛要把弦敲断似地演奏,瓦格纳的曲目一浪高过一浪,每个小节里都有一位英雄壮烈地在战场上倒下。他想抬手捂住耳朵,指尖冻得发麻,不得不往上面呵了一大口气,然而吸进的冷风却让他感到全身的血管壁上都长出尖锐晶莹的冰柱,随着他前进的动作剜剐血肉。胸前礼服的荷叶边早已僵硬,像一排冰雪雕刻的莲花。

好在无色之王没有再次找上门来。他再次确认了一下阳炎消失无踪,伸手去握国常路佩刀的刀柄,它仿佛执意不回应他似的,如同世界本身一样冰凉。白银王剑悬在南半边天空中,如同一个遥远的星系般洒下苍白羸弱的光芒。被自己的剑照亮的感觉有些古怪,他撇了撇嘴角。北半边天空一片漆黑,半个城市的轮廓沉在里面。

然而他至少安心了一点儿,拂掉落在发间的雪,尽量以天空之上的监察者,第一王权者白银之王的姿态朝Scepter4办公大楼的正门过去。办公大楼的外形和石板正面世界里的一样堂皇,然而那群以公务员标准来看过于活泼的青服年轻人似乎不在里面。整幢大楼只开了寥寥几盏灯,灯火从窗口透出来,仿佛珍兽的眼睛。

至少Scepter4办公大楼比HOMRA看起来像是城堡一点儿。他安慰自己。

一个青服年轻人身佩长刀站在门边等候,像Scepter4任何成员执行正式任务时那样站得笔直,挺括的肩上落了一层薄雪。他同样是个年轻人——不比现在的那批队员年长到哪去,眼中的神采青涩而明亮,仿佛一只立在水边的幼隼。新鲜的血将他的额发染成妃色,从鼻梁旁蜿蜒而下如同河川。

“白银之王阁下,”楠原朝他鞠躬致意,周全得无可挑剔,“我们恭候您多时了。”

 

落在松软的沙发上那一瞬间,威茨曼简直以为自己要整个坍下去——他冻得浑身骨骼酸涩,身体像是缝成人形的麻袋装着一袋被撕得粉碎而又勉强长在一起的血肉一般隐隐作痛,似乎王之力给他带来的那么点便利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已经有好些年不习惯这样的痛楚了。

暖洋洋的Scepter4办公大厅让他好过了一点儿,室内灯火煌煌,音乐轻柔古典。历代殉职的Scepter4成员们来来往往,经过时向他致意,和活着时一样忙碌而井然有序。这间房间与石板正面的世界里宗像礼司和他的核心队员办公的那间一模一样,除了原本只起装饰作用的壁炉熊熊燃烧,发出格林兄弟的故事里常有的那种宁静的噼啪声。零星有火星无伤大雅地跳出来,火舌的影子在墙上和地面上跳着只有它们才明白的舞蹈。

楠原给他端来一大盘红豆冰。他对Scepter4的秘密武器有所耳闻,嘴角一紧,出于礼节还是接过银柄勺子剜下一块。勺子背面凸起的Scepter4标志磨砺着他的指腹。

壁炉的火焰晃了晃,影子凝成一个头发扎成高高的两股,身姿傲人的女人。她把一盘不明物体放在束发髻的年轻人桌上,年轻人的身形刹那僵直。

他大义凛然地把红豆泥塞进嘴里,舌根像在糖精里泡了十天一样发涩。

和战时配发的巧克力味道差不多。他想。

楠原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绽开一个专属于年轻人的笑容。威茨曼放下勺子,示意青年在对面的沙发里坐下。一副普鲁士蓝纯色拼图散在桌子的另一边,他没去理会。

“室长不在期间,青王领暂时由我们代为管理。”楠原颇自豪地挺直了腰,“对此您大可放心。”

威茨曼点了点头。火焰像是被一阵风吹过似的朝一个方向倒去,影子们光影移转。戴了眼镜却比宗像更加纤细的青年啧了一声,中分发的队员大呼小叫起来,立刻被刘海遮住单眼的年轻人喝止。

“赤之王的人将和您有关的事通知了我们。”死去的年轻人依旧用那种圆满完成任务的光荣口吻说,脸上的血迹随着表情扭成各种形状,言语间,一个胸口穿了大洞的年轻人从旁经过,胸前的伤口像第三只眼睛一样明晃,“在这里我们和他们不像在石板正面那样剑拔弩张——毕竟人死之后就没那么多可争论的了。室长会赞同这一安排。”

背影如剑的女子轻轻叩开了门,那位英挺青年的影子从门后浮现出来,双肘撑着桌面,拼图完好地收在一旁的盒子里。

女人报告了些什么后退出去,男人扶了扶眼镜,反光凌厉地一闪,目光如海。

他静悄悄地点燃一支烟。

壁炉的火光晃个不停,威茨曼没再看下去,转向那个血淋淋的青年。他想他死时一定非常年轻,对无霾的大义深信不疑。

“那么,请问你知道中尉…黄金之王在哪里么?我是指一只金色的兔子。”他不忘补充道。

“很抱歉,我们还没有掌握这一情报。”楠原稍许有些尴尬,却依旧不失仪度而实事求是地回答,“不过赤之王的人告诉我们您正在寻找森林主人和天照。”

他停下把玩蓝色拼图块的手。

“森林主人和天照携手治理这个世界,”楠原解释道,仿佛在对一位一窍不通的官员讲解一条专业程式,“从来没有人见过森林主人,但是我们可以帮您到达天照那儿——他每天都从上空巡逡这座城市,您需要这个才能到天照的空中城堡去。”

血流满面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块尚未拼入的图块递给他,他接过去,普鲁士蓝一如当年他的军装一般沉重而鲜丽。

他翻到背面,宗像礼司的名字赫然印成一行小字。

“王的信物。”楠原的口吻里掺上了一丝因年轻而显而易见的怀念,“历代青王的名字都刻在拼图背面,加上室长之后整块拼图就完整了。王的信物可以开启到达空中城堡的路……既然室长一时用不上它。”

威茨曼抿了抿干涩的唇,把手中先前那块刻了羽张迅名字的拼块放回原来的位置。青王们连成一整片没有分毫破绽的辽阔公海,他们的理智和大义就像铁板一块般永无阴霾。宗像礼司空出的位置像一座孤零零的岛那样漂在洋面中央。终有一日海会淹没他,威茨曼想,所有的王都会回到这里。无论大义无霾还是无血无骨,他们都一样。他也一样。

“拿着它,您只要在心中召唤天照的城堡就行了。”楠原注视着他,年少而终的青年像他的刀一样英挺,“无论如何,赤之王坠下来的时候……室长没事真是太好了。”

“拥有自己的氏族看来是件不错的事啊。”他偏头朝年轻人柔和一笑,“感谢你们的款待。”

“这是我们的荣幸。”楠原立刻站起来作出送行的架势,“您也是王,一定拥有属于自己的优秀氏族吧。”

威茨曼不禁为青年终于有些稚气的举动会心一笑,他起身随着楠原往外走。

“的确…非常优秀的氏族呢。”他重新扣好国常路的佩刀,Scepter4的办公大厅里像真的烧了壁炉一样温暖,“那么,告辞了。”

“一路顺风。”楠原在他后面朗声说,蒙了鲜血的眼睛神色清亮。他微笑走出大门,寒风裹面而来。

 

 

7.一朵花就要开了

他在街边拐角的路灯下点燃王的信物。四下行人匆匆,无人抬头。

准确点说,他什么都没有对它做——除了按照楠原的说法,在心中召唤天照的城堡。虽然他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是既然每日飞过城市上空,他猜那和他的天空号差不了多少。

刻有宗像礼司名姓的拼块从掌心浮起,接着像镁带那样开始燃烧,发出明亮炫目的银色光芒——它是整个晦暗生冷的世界里唯一真正的亮色,疲弱的白银王剑在它面前不值一提。它连火苗都像是沸腾的水银般光洁耀眼,星辰那样湛然闪亮。风雪肆无忌惮地从四面八方朝它和他扑来,在他脸上左割一道,右割一道,长发在风中经幡一般上下飞舞,开出盛大的花。浩瀚而残酷的乐音绝望地想要扑灭那簇小小的银色火焰,而它像钻石铸就般兀自舞蹈,纹丝不动。

然后花开始绽放。

燃烧着的银色种子朝地面坠去,落进铺路的青石板中间的缝隙。在那里它像是得到了整个世界的滋润一样开始迅猛生长,世界之树的根系深深扎进星球,而枝叶则茁壮地顶开头上沉重的石头向天空无拘无束地伸展开去。它银辉烁烁的叶子表面光华流淌,镂了尖锐优美的巴洛克花纹,尖上垂下水银露珠,每一朵花的花心都是一颗彩色宝石,垂下的累累硕果饱满晶莹。它的茎粗壮起来,繁茂的花叶交相辉映,它们组成了第一级台阶。

风雪像是预见到了失败般渐渐微弱。

他握着佩刀刀柄踏上去,那些看起来晶莹脆弱的枝叶稳稳地承住他的重量,并在那一瞬生出更多枝叶形成第二级台阶。

威茨曼沿着植物构成的台阶往上走,刚刚过去的一天里他已经经历了漫长一生中灵异事件的总和,他并不介意再加上这么一点儿。

国常路的佩刀不言不语地陪伴了他的整个旅程。它依旧像是远去了那样凉,他握着它朝下一个目的地前进。

城市与风雪离他越来越远,逐渐成为一张条块纵横的地图,上面覆了一层灰白的雾霭。他正在远离它们,一如六十年前他踏上飞艇,远离尘嚣。

“呐,中尉。”他把这个称呼噙在口中,勾起一个温柔而寒凉的笑容,刀柄坚硬冰冷。他自己的剑在远处的天空里自顾自黯然地发光。

星辰们朝他聚拢过来。现在他终于看到了,石板背面的世界里也有星星。那是些冰淇淋做的伟大星系,例如草莓味的海王星和它芒果雪冰味的光环;硕大的朗姆味卫星土卫六;又例如曲奇味的天狼星和清一色酸奶味的北斗。它们从天空的各个角落环绕着他。他身后的天空不再是沉沉的阴灰色——它现在像是打翻了的涂料盘一样色彩斑斓,像从近处看彩虹一样恢弘绚丽。鎏金的小行星带在其中穿梭飞舞,行星与恒星围绕着他旋转起来,每一颗冰淇淋星球上都住着一只金色的兔子,探出头来用各式各样国常路大觉的表情看着他。

“中尉总是不放心我啊。”

威茨曼朝它们偏头微笑,他的银色天梯穿过黄金圣域,径直朝上延伸。

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雪停了,发梢像昙花那样在风中瞬息盛放凋零。

天空号如同一头优雅的白鲸般自远端悠悠而至,在他面前停下,打开边舱门。

他跨过空荡荡的夜幕,踏上飞船。

 

方方正正的自动门一道道在他面前訇然洞开,一切都和石板正面的世界里一模一样。

威茨曼沿着地上颇合德国人口味的荧光标识向前——就好像他还曾打算过邀请谁来天空号上做客似的。他对所有陈设都像对自己一样熟悉,却又像对家一样陌生。

他有些不明白这个自我放逐的去处为什么投影到石板背后成了天照的城堡,然而他依旧径直穿过走廊。他知道尽头是瞭望舱,他坐在那间半椭圆形房间的沙发里,看国常路大觉的国度从绝望和贫穷中拔地而起,欣欣向荣。

一会儿他就看到了他在过去六十年间熟悉的一切,落地窗明净得仿佛并不存在,鸦青色夜幕重重而至。

天照在那里等候。

她穿了紧身的洋装,裙摆撑得布丁般鼓鼓囊囊,层叠的荷叶边让她看起来像是被佛焰苞包裹的一支瘦削的花蕊。波浪般的长发藏在夜色中辨不清颜色。

她缓缓转过身。

他呼吸一窒,接着鼻梁像是被记忆重击了一拳那样不可挽回地酸涩起来,表皮低下液体仿佛夏季暴雨时节的低洼般蓄起一池,暗流汹涌伺动。他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却从指尖开始颤抖不止。

她朝他走来,伸出球形关节的手。她走路并不方便,因而十分缓慢,曾经明亮的金色瞳仁是用切割得当的有机玻璃做的。这一切都不像她,可是她嘴角弯起,天便亮了。

酸涩蔓延到眼眶,指甲嵌入掌心,视线在滚烫的液体中融化得血肉模糊。双唇不住颤抖,仿佛决意要把所有的言语都打散一般。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是树脂僵硬冰冷的触感。

“姐姐。”他拼尽全力从哽咽中挤出音节。

天照——克罗迪娅的人偶温柔地将他揽进怀里。

“Adi,你终于来了。”她说。

 

天空号以地面上的人们无法想象的速度穿过夜空。

一个如他的生命般漫长的拥抱过后,克罗迪娅的人偶放开他,在他右脸颊上印下凉凉的一吻。

他像个傻瓜似的三下两下抹掉眼泪。夜晚如同平铺直叙的故事那样朝后褪去,远处东京市区的轮廓像传说中的山脉那样柔和而遥远。白银王剑依旧仿佛厌倦了一切般悬在南半边天空里,散发着雾蒙蒙的光。

人偶往后退了一步,在黑暗中刻出一个秀美的剪影。他稍许放松了些。

“原来…姐姐是天照啊。”

“不。”人偶回过身,扯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笑容。

她以对一个人偶来说极其迅捷的动作拉开窗帘,黑暗呼啦一下涌进来,填满整扇窗户。

威茨曼再次想要颤抖起来,然而他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前。

空袭过后,建筑的废墟像是被打翻在地似的从街道的一头横到另一头,教堂没了尖顶,怀抱圣子的圣母像玫瑰窗碎得到处都是。火苗从残缺的居民楼里蹿起,尸体成堆在街道上曝晒成灰。

“这是…”他感到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颤抖得比先前更厉害了,“这是…”

“这是天照的内心。”人偶轻轻地说,“天照的内心是一片燃烧着的死寂,他的心创造了这个世界。森林主人在上面播上爱情和扶持的种子,从废墟上种出了城市。然而即使是森林主人也只能重建起城区而已。”

他惶恐地看着她,那双金瞳像真的一样泛起波澜。

“我们正在飞过城市外围,那里依旧是废墟的样子。”她的目光垂下,所及之处万物荒芜,一群迁徙的候鸟经过废墟上空,发出嘶哑哀伤的鸣声,“我只是当你不在时代行天照的职责罢了,Adi,你才是真正的天照。”

这个结论是如此理所当然,他哑口无言。

城市像一九四五年情人节的德累斯顿那样熊熊燃烧。

“我能为你打开门。”人偶接着说道,“你有森林主人的钥匙。”

他诧异地扬起眉毛。她欣慰而忧伤地笑了,她的脸不像克罗迪娅,然而那笑容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依旧像人类的希望那样明媚。

他顺着她的目光,搭上扣在身侧的佩刀。它又像先前一样温暖了。

他猛地抬起头,黄金兔子在两步外的花瓶架上看着他,以一只兔子来说无比巍然的姿势。

威茨曼双手捧起它,它在他掌心里蹭了蹭,随即像一只招财猫塑像一样一动不动。

“真是的,”不老的银发男子勾起嘴角,笑意里藏着些许哽咽的气声,只有近在咫尺才能听见,“就算死后还是在麻烦中尉啊。”

“你还没有死。”兔子伸出一只肉乎乎的爪子,触了触他的额头。

“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Adi,成为真正的天照。”克罗迪娅的人偶补充道,“只是那样的话…你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黑曜石般的眼睛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天际渗出微光,他们正在飞离尸横遍野的城市外围,远处的东京市鳞次栉比,人声沸腾。

他吻了兔子竖起的耳尖,兔子心知肚明地跳到他肩上,和他们从学园岛出发时一模一样。

人偶露出一个明净的微笑。

他上前去,拥住她冰凉的身躯,在那张树脂做的俏美面容上印下一吻。他感到眼眶再次酸涩起来,刀柄的暖意令他克制住哽咽。

“再见了,姐姐。”

屏幕在他经过的地面上渐次浮现。年轻的科学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军官将外套披在他肩上。

女研究员大步跨下长长的阶梯,中分银发的少年立刻像是惊醒一般跳起来。高挑的女人笑容像他们遥远而高尚的理想那样明亮温暖,光耀斐然。

她挂着那样的笑容绕到少年背后,少年在她的纤纤玉手下疼得表情扭曲成一团,高大的日本军官尴尬地扬了扬嘴角。

银发的年轻人被自己讲的笑话逗得大笑起来,军人浅笑着看向他,少女趁机把最后一片酸菜放进口中。

他们的欢笑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

“一定会再见的吧。”

“说好了哦。”

人偶这回吻了他的额头,一个久别亲人的吻。地面倒映出她的影子,一身戎装,仿佛一棵年轻而挺拔的幼松,眼睛像真正的琥珀那样馥郁而明亮,暖银色卷发无拘无束地散在肩上。

克罗迪娅·威茨曼对地面上的自己绽开一个鼓励的微笑。

 

她最后的笑容从他眼角消失,他像来时那样拉开边舱门,风呼啸着灌进耳中,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轻抚胸腔,唯有心跳声依旧鲜明。白银王剑绽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像送他进入空中城堡的植物一样流光溢彩。黎明从地平线的接缝处诞生。森林主人种下的钢铁森林拔地而起,在熹微的晨光里伸着懒腰。

兔子神色肃穆地抓紧了他的衣领。

 

 

尾声。

夜刀神狗朗死死盯着电车时刻表——倒不是说电车晚点已经成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他只是没有其他什么可看。

猫软绵绵地伏在他肩上,看起来睡得并不香甜。她翻来扭去,似乎做着一个情节特别复杂的梦。

车轮碾压轨道的机械碰撞声隆隆响起。

“该走了,猫。”他推了推肩上的女孩,“醒醒。”

“唔……?”异色瞳的少女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小黑,奴家刚才梦见小白了。”

他叹了口气。

“真的!”猫不高兴地摇晃着他的手臂,“奴家梦见小白和一只兔子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猫是小白的猫!猫不会弄错的!”

夜刀神狗朗拍了拍她的手背,搀着她站起来。

“走吧。”他背上背包,替女孩整理好睡乱的头发。

 

 

Fin.

 

》本文灵感来源于尼尔·盖曼的《星尘》、《坟场之书》、《鬼妈妈》等作品,然而是完全不同的故事。文题化用自《坟场之书》(The Graveyard Book)。部分梗和灵感启发自安房直子,王尔德,乔治·马丁等人的作品。感谢他们为我们带来这些美好的故事。

》“天照”一词来源于日本神话中的高天原统治者“天照大神”。在《K》人物名字对应的日本神话中,天照大神被认为是对应了白银之王、天空的监察者阿道夫·K·威茨曼。而对应的夜之食原统治者为“月夜见尊”,也称“月读”,二金兔是月读的象征。因为更喜欢“森林主人”这个自创设定所以没有采用月读的部分。感谢秋山云太太的考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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